「如果你沒法阻止戰爭,那你就把真相告訴世界。」──戰地記者格言
改編真人真事的電影《私人戰爭》(A Private War),描述戰地記者瑪麗柯爾文(Marie Colvin)的傳奇故事。她曾多次深入戰區,甚至在2001年時,因報導斯里蘭卡內戰,遭到砲彈攻擊,而失去左眼,但這並未澆熄她對戰火下受苦平民的關注。對她而言,這不只是一份工作,更像是她的人生使命。而她的獨眼,從此也成為鮮明的個人標誌。她像出生入死般,穿梭在人間的地獄。
瑪麗對於戰爭的報導,並非闡述其中錯綜複雜的政治角力。她把視角放得更低,關心的是戰爭下最底層、最無力說話的無辜平民。她說出他們的苦難,讓世人知道戰爭帶來的滿目瘡痍。說出他人的痛苦,就是在守護著無情戰火下如微弱燭火般的人性。
而《私人戰爭》電影視角也呼應瑪麗的觀點,它沒有解釋戰爭的來龍去脈,對不熟悉國際新聞的觀眾來說,或許會覺得裡頭的戰事顯得零碎,但那並不是這部電影的焦點,因為它更想說的是人性。不過這次,觀看鏡頭轉了向,電影給我們看的,不是戰火下的無辜百姓,而是這個不停出入戰場,想說出人們故事的瑪麗。
究竟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,是什麼驅使她前進,而戰爭又在她的身心留下哪些傷痕?
這讓人想起法國女星茱麗葉畢諾許演的《一千次晚安》(A Thousand Times Good Night)。片中,她飾演一位富有使命感的戰地攝影師,總是用手上的相機,記錄著一張又一張的戰地實況。但這也讓她的家庭關係產生破裂,先生難以接受總是要承擔失去太太風險的壓力,女兒更是不解,為何母親選擇如此危險的工作。對女兒來說,母親看重工作更勝過身為母親這角色。母親可以為工作捨命這件事,讓她有被母親拋棄的感覺,也導致母女關係疏離緊張。
這些壓力與無奈同樣出現在瑪麗身上,她渴望有穩定的夫妻關係、渴望兩人能生兒育女;但身為戰地記者,這都像是與工作相斥的願望,是她渴望卻又無法得到的失落代價。
戰爭留給她的,不只是失明的眼睛,她的心裡也充滿傷痕。人間煉獄的駭人景象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,摧殘著她的心靈,她只能靠酒精麻痺自己,後來被診斷出患有PTSD(壓力創傷症候群),得要接受住院治療才行。這時我們也才看見,這位無懼的勇者說出自己脆弱的一面,原來她也害怕老去、害怕自己太早死亡。
但爲什麼,怕死的人,還拼命地往死裡跑呢?彷彿被死亡所吸引?我想,對她而言,那並不是往死裡跑,而是在那裡,才讓她有活著的感覺。就像在《一千次晚安》裡頭,女主角曾說她回不到所謂的現實世界裡去了,連優雅喝個下午茶都會讓她有著罪惡感,好像她無視世間的苦難,但明明她知道有人正在受苦;所以只有回到那些現場,她才感覺自己真實活著。或許,對瑪麗也是如此吧!她沒辦法揮去腦海的畫面,而她能做的,只能正視那些苦難。
瑪麗的主管曾對瑪麗說,戰地記者的工作不是心智正常的人會做的。但在他們的對話脈絡裡,這不是貶抑,反而是凸顯自己的軟弱與瑪麗的強韌;這股強韌不只是她勇敢奔向戰場,更是指她用親身承擔痛苦的姿態吧。
她的創傷,說著戰爭之惡。我總覺得,這樣的人,某種程度,其實是幫我們承擔著世界上的罪行。「我們的歲月靜好,不過是有人負重前行」,最近因為肺炎的防疫工作,大家對這話很有體會。自己看完這片,想到的是:瑪麗就是其中一位負傷的人,她知道歲月沒有靜好,但很多人卻視而不見;而少了一隻眼的她,卻無法忽視不見。
她的獨眼,雖是事實,但彷彿也是一個象徵,讓我想起畢卡索的一幅畫:《一位醫學院學生的頭像》,其中的臉孔像張非洲面具,其中一眼睜開,另一眼則是閉上。哈佛大學醫療人文學教授凱博文(Arthur Kleinman)在《道德的重量》一書中,曾這麼解讀這畫:「醫學院的學生學會對病人與世界的痛苦與受苦睜開一隻眼睛,但也會閉上一隻眼睛,以保護自己不因痛苦與受苦變得脆弱,來保護他們的心念……。我們的一隻眼睛睜開,以面對世界的危險,與人類處境的不確定性;另一隻眼睛閉上,這樣我們才不會看見或感覺到這些事物,才能平常過日子。」
不只醫學生,作為戰爭證人的戰地記者,可能也得睜開一隻眼、閉一隻眼,才能走在這條路上吧。
《私人戰爭》不是一部關於瑪麗科爾文的神話,它更呈現出她美麗與痛苦並存的生命。電影裡有段她與另位戰地記者一夜情的場景,我想這也是特別想表達出她的人性吧!一如她的報導,是為了不讓戰爭奪去所有的人性,所以她要說出底下的故事;而那正是她的戰鬥──說出人們的痛苦,守護生命的價值!
<文/ 黃柏威 諮商心理師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