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文生去看海》(Vincent will Meer)
陽明焦點

德國電影《文生去看海》(Vincent will meer),一開場就是主角文生母親的喪禮。文生患有妥瑞氏症,症狀是身體不由自主地抽動、發出怪聲,無法克制地口出穢語、髒話。而在莊嚴肅穆的喪禮上,文生的症狀卻不停干擾典禮的進行,眾人也投以異樣眼光。難忍的他,只好走出教堂,自己一人在外頭哭泣。而你聽著他不時飆出的髒話,分不清現在是症狀的發作,還是痛苦的自責,但那樣子都叫人心疼。

改編真人真事的美國電影《叫我第一名》(Front of the Class),主角Brad Cohen也是一位妥瑞氏症患者。片中也有類似情景,當Cohen去參加過世學生的告別式時,他卻獨自一人站在教堂外頭,心裡很想進去參加、但又怕造成他人困擾,哭泣的模樣同樣令人心酸難忘。

外人對妥瑞氏症的不理解,是患者最大的痛苦之一。從小他們就容易被視為不守規矩、故意搗亂的小孩,也可能招來他人的嘲笑或是攻擊。這些都可說是文生成長歷程的隨身組合,但母親是他安定的力量。母親的愛與接納,是他最安全的堡壘。因此,母親過世對文生來說是極大打擊。片裡說到他緊握著母親屍體的手兩天,最後還是眾人合力才能把他們的手分開,但這也說出了母親對他的重要性──那是文生僅有且不想放開的愛。

相較於母親的接納,文生的父親卻是完全不同的態度。他對文生總是批評,語言充滿不信任與責難。父親是黨政高官,忙於工作,對文生毫無耐性。文生的母親過世後,他只想把文生送到療養院,感覺像在打發文生。他最在乎的事,好像只有自己的選舉與事業。

後來,文生與療養院的同伴瑪琳、阿歷駕車逃出療養院。得知消息的父親前來尋人,但他在乎這事件對選情的負面影響,似乎更勝過對文生的關心。找到文生後,他不是關心文生是否遭遇困難,反而用難聽的話羞辱文生。在他眼裡,文生只是不成材、有缺陷的兒子,和他自己完美的菁英形象完全不同。

瑪琳是厭食症患者,阿歷則有強迫症,加上文生,三個在他人眼裡帶著缺陷的病人,開車想前往義大利的海邊,那是文生母親生前的願望。因此文生一路帶著母親的骨灰,希望能帶媽媽去看海。這也是他對母親的愛的回應;同時也是一種象徵,象徵母親的愛,帶給文生力量,給了他冒險與探索世界的勇氣。這趟旅程,也成了三人的療癒之旅;雖然路上滿是衝突,但這也是相互瞭解與磨合的歷程。不過,別誤會我的意思!雖然我說這是三人的療癒之旅,但並非指三人的疾病症狀有所痊癒與改善。事實上,在旅程的終點,瑪琳病得更重、阿歷仍有怕髒的強迫行為,文生還是那個無法控制就冒出髒話的青年。

這趟路,療癒的是他們的心。

過去的他們,活在限制當中,也讓他們帶著退縮的姿態生活著;但在這趟路上,他們嚐到了自由與活力,而那是生命的滋味呀!他們從彼此身上得到了支持,他們更有勇氣踏出步伐,帶著自己的病痛,繼續在這世界裡奮力活著。

文生在最後把母親的骨灰交給父親,這也意味他可以主動放開母親的手;不像之前是被人強迫,現在的他已經有力量去迎接挑戰,他也不該再沉溺在過去的保護之中了。

而這也是文生父親的療癒之旅,他在尋找文生的路上,體驗到自己對文生的嚴厲,也感受到文生承受的痛苦。如果自己的父親也用這樣的方式對他,他其實也不會是如今擁有自信的模樣。於是,他不再用高高在上的姿態與文生互動,而是像朋友一樣,坐到文生的旁邊,傾聽文生想說的話。說來,他父親更像是病人,他患的是情感疏離、自我中心、無法接納不完美的症候群。但當他接納文生,就接納了自己的脆弱,他變得柔軟,也更富人性。這趟旅程對他來說,也有無比價值。

最後,父親對文生的放手、讓文生決定自己的未來,表達了他對文生的尊重與信任,而這其實是每個人內心的渴望。就算文生有妥瑞氏症,但他也有身之為人的渴望。人們願意看見文生的渴望,並且用尊重與信任、不過度干預與保護的方式回應,這點很教人動容。我想這也是電影想表達的:雖然他們是他人眼裡的病人,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也是人,就有人性的慾望與需求。電影讓我們看見他們的真摯情感,也邀請我們用人性與他們連結──在這層面上,其實我們彼此並沒有太多不同。

有趣的地方是,電影雖強調人有自由的需求,但卻也不是無限上綱,甚至點出了界線。這界線反映在文生最後拒絕重病的瑪琳的請求,她要求他帶她出院。瑪琳對文生說,愛她就帶她離開。可是文生知道,愛她不是帶她離開,因為那可能無濟於事,甚至只是幫瑪琳逃避自己的問題。看著苦苦哀求的瑪琳,他知道瑪琳的痛苦,但他也知道這是她得獨自面對的生命難題。文生能做的,只有留下來陪伴,而不是帶她逃跑。這樣的姿態,說來也是一種堅定的愛。

《文生去看海》的議題看似嚴肅,但電影用著幽默詼諧的手法呈現,有好笑的時刻,也有動人的時刻。看完後,腦中浮現一句話:「每個病人都是人,而每個人也都是病人」。我們都帶著自己的人生難題走自己的人生路,從片中文生去看海的那段路上,或許我們也能看見自己的模樣;而從他們身上,也看見我們能帶自己上路的勇氣。

〈文/黃柏威  諮商心理師〉